警惕非遗“大跃进”:怎样才能真正保护非遗
日期:2009-06-22 访问量:5702 文章来源:Admin
从4年前引入“非遗”概念,到如今,中国已成为拥有世界级非遗数量最多的国家之一,此外,我国还拥有1000多项国家级非遗,数以万计的省级非遗,数以10万计的区县级非遗……短短4年间,中国非遗数量增长速度之快,堪称世界之最。
毫无疑问,非遗是保护传统文化的重要手段,但如此惊人的增长,是否会带来负面效应呢?如此多的非遗,国家如何保护?保护的成绩如何?竞报记者就此进行了深入的调查。
>>开篇:是是非非说非遗
蹊跷衡家刀
“齐白石当木匠时的刻刀,徐悲鸿的油画刀,傅作义的短剑,李少春的匕首……都是我们衡家做的。”2006年,北京多了一家“老字号”,叫“宝刀衡”。
按其传人衡起通的说法,衡家专门给清朝皇帝做刀,原在清宫里干活,后被康熙赐姓衡,“乾隆佩剑”就是老衡家做的。据称,衡家刀的威名甚至创出了这样一句习语:“南有龙泉剑,北有衡家刀。”
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官刀,如今找到了传承人,这成了轰动一时的新闻,在短短半年时间内,北京上百家媒体报道了这个“制刀世家”。“宝刀衡”申请了当年的北京市级非遗,并通过初审,进入网站公示阶段。
没想到,就在网上公示期内,“宝刀衡”突然被拿了下来,从此音讯皆无。
在接受竞报记者采访时,衡起通表示,他也不知道为什么,“我带那些专家到我的工厂去看了,我也现场给他们演示了,我不知道为什么取消了宝刀衡的非遗资格。”
外界传言说,宝刀衡是在三河找的外加工厂,其传人并不熟悉制刀工艺。对此,衡起通给了记者一个联系方式,说这件事问“杨老”就清楚了。
衡起通说的“杨老”,指的是工艺美术大师杨玉栋先生,当年负责初审宝刀衡的评审组长就是他。
杨玉栋接受记者采访时承认“和衡起通是朋友”。但他表示并不了解刀剑铸造工艺,“让我负责审查宝刀衡,有点开玩笑”。
宝刀衡的申遗资格被终止后,杨玉栋仔细研究了宝刀衡的材料,感到确有很多疑点,比如衡姓是皇家御赐的,清代御赐姓名有完备的记载,为什么申报材料里没有查到相关文献呢?衡家刀这么有名,为什么典籍没有记载?“我们是朋友,我又不懂相关工艺,大家一说行,我也只好说行,宝刀衡就通过初审了。”杨玉栋在采访中也承认当年把关不严。
非遗涉假还有其他案例
虽然最后的公示期挡住了衡家刀,但真正关注北京市非遗公示网站的人,会有多少呢?“衡家刀不是唯一,它还有个妹妹呢。”有“鬃人白”美称的白大成老先生对记者说。白先生所说的“妹妹”,并非指双方有血缘关系,而是表示两者行为有近似性。遗憾的是,这个“妹妹”至今仍是北京市级非遗的传承人。
白大成是北京民间艺术泰斗级人物,对民间艺术传承非常熟悉。他说,首先,这项非遗是冠姓的,而新中国成立前并无此称呼,那还是改革初期为了打开市场,白大成先生参与,共同商定的名字,如今俨然成了北京“老字号”。第二,该项技艺真正传人并非其家,但他们的申报材料并没有说明这一点,而且只字没提真正的传人。
据白大成介绍,这位“妹妹”并不会这项技艺。然而,记者在采访她时,她表示不接受媒体采访,因为她正在困扰中,要在进一步钻研该项技艺,还是商业化之间作出选择。言外之意,她是痴迷于该项技艺的。
这位“妹妹”还愤愤不平地对竞报记者表示:“现在很多非遗是假的,到别人那里看两眼,学个皮毛,然后回家就编个三四代的家谱来,这样他也能申请非遗去了。”
国家级非遗也有争议
不仅市级非遗有争议,国家级非遗也有争议。去年,北京出现了三家风筝共争国家级非遗的情况,其中“北京扎燕”的传承人是工美大师费保龄,而费保龄是从“风筝曹”的传人孔祥泽那里学来的技艺。“风筝曹”没有通过预审,“北京扎燕”却通过了,并进入公示期。“风筝曹”的传人孔令民表示极度不满,多次找到相关负责人,最后该负责人称:我原来就是个小学老师,我哪懂非遗是怎么回事啊?“北京扎燕”虽最终没能通过公示,但国家级非遗中的争议,恐难因此而消失。
>>中篇:难解的纠结
该到哪儿报非遗
在一些非遗项目鱼龙混杂的同时,有些项目却无人问津。
“脸谱双”传人双彦对记者说:“也没人通知我们啊?”“脸谱双”是双起翔先生开创的,北京民间工艺美术只有三个国家级大师,双先生是其一。
鬃人白面临同样的问题,鬃人又称盘中戏,是北京传统工艺,但至今未能申遗,白大成先生对申遗也无兴趣:“非遗的核心是保护,如果技艺失传了,就是在我白大成脑门上錾上超级大师四个字,有什么用?”白先生已70多了,仍没有传人。
常人春,精通老北京礼俗,被认为是北京民俗界的活宝,但他申请朝阳区非遗却失败了,理由是礼俗这东西,没有实物基础。民俗学家高巍先生对此愤愤然:“联合国认可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第三条就是社会风俗、礼仪、节庆,搞非遗的人连非遗是什么都不知道,令人费解。”
北京传统艺术分为两个部分,即宫廷艺术和民俗艺术,前者以景泰蓝、玉器等为代表,后者以内画壶、风筝等为代表。宫廷艺术传承比较清晰,而民俗艺术则相对混乱。上世纪70年代末,工艺美术前辈徐峰组织人员,编辑完成了《京工巧匠》一书,收录了民俗艺术的传承情况,这在今天仍可以被认为是一把标尺,如被《京工巧匠》收录,可认为是传承有序的,相反,则传承脉络待考。
在《京工巧匠》中,收录了把子许、把子宋,“把子”是过去京剧舞台上使用的模拟兵器,制作工艺复杂,是北京工艺的代表。然而,当记者找到把子的传人宋家基先生时,他已退休多年。对于申请非遗,他的回答和许多被采访的艺人是一样的:到哪儿去申请啊?
北京民间艺术家协会的秘书长于志海先生对竞报记者说:我们知道艺人在哪里,但非遗不归我们管,而那些管非遗的人,又不知道艺人在哪里。
负责非遗的人真懂吗?
“那些老先生还一个个挺牛的,说实话,他们懂吗?”张巍提起非遗的负责机构,立刻变得言语犀利。5年来,他创办的《老北京网》影响越来越大,成了许多北京传统文化爱好者的家。
目前,负责国家级非遗评审的是中国艺术研究院,这是文化部下属的一家机构,他们对传统文化的理解水平,受到了多方质疑。国家级非遗尚且如此,省级和区级非遗的争议就更大了。
以2007年北京某厂申报的盔头为例,最终被评为北京市级非遗,并在某报上刊登了该厂“制作”的盔头的照片,居然将一个凤冠去了穗后,改称“昭君盔”。工美大师杨玉栋马上给报社写了一篇稿件,表示这是一个非常滑稽的错误,该报回复说无法更改,因为那是北京文化局社教科的广告。
杨玉栋表示,《昭君出塞》是名剧,只要看过它的人就知道真正的“昭君盔”是什么样,拿了这样的盔头申遗,居然通过了6关审查。“这些专家都审什么了?怎么审出了这么个大笑话?”这个“昭君盔”其实并不是该厂人制作的,而是出自名师李继宗之手,原本就是“凤冠”,但厂里人不懂,去了穗,改名叫“昭君盔”。
张巍认为,要想真正做好非遗工作,应成立文化遗产保护部,将文物局、宗教处、文化部、建委、旅游局和教育局相关部门整合起来,“采取备案制,而不是审批制,这样才能避免很多不必要的纠纷。”
非遗成了有钱人的游戏?
第一批国家级非遗公布时,有很多北京学者提出了批评意见。当时北京只有“弓箭杨”一家个人项目申报成功,相反,东来顺、全聚德等企业均申报成功。直到今天,北京的国家级非遗中,仍有很多是企业项目。
企业有独特的商业文化,确实应该保护,比如全聚德,为非遗保护做出了很多努力,目前它拥有两项国家级非遗,并与同为非遗的“皮影”联手开发了皮影版的“全聚德的故事”,今年正式推出,取得了较好的社会效果。
但也有不少企业申请非遗,完全是出于商业考虑。比如某些酒厂,在广告中反复称自己是非遗,张巍认为,这是一种夸大宣传。因为这家酒厂获得的非遗是其酿造技艺,并不等于其产品也是非遗。“应该立法禁止非遗企业的虚假宣传。”张巍认为,这种拿非遗做噱头的做法,将损害非遗的公信力。
企业纷纷申请非遗,而许多该保护的传统工艺却无处申请,这显然不符合保护濒危文化的初衷。
百工坊,赔本赚吆喝在保护非遗方面,北京相关部门也付出了很大努力,像百工坊,一度号称汇集了百名大师,成为全面展示北京工美的舞台。为此,仅工美协会前后就投入了300多万元,国家投入更多,百工坊占的是原北京料器厂的原址,但从2003年11月开张起,百工坊一直没有找到一个部门直接管理,一方面,它是企业,同时,它又是北京市和崇文区共同立项,北京工美协会联合上海、江苏、陕西等八省市工美协会合建的项目,婆家众多,渐渐就变了味。
百工坊的盈利主要靠场租费,而根据政策,大师在百工坊租工作室可以享受较多优惠,为获取更多利润,百工坊引入了许多外地的工美艺人,其中不少是冒牌大师,甚至一些40多岁的人故意染成白头发装老头儿。他们的进入将百工坊的租金越抬越高,最后真正的大师反而待不下去了。
据火笔画艺人罗成骧介绍,百工坊顾客比较少,场租偏贵,晚上还不让在工作室住,他在百工坊的头4个月,每月都要亏几千元,为节省开支,罗成骧每天只能喝粥,步行从租住的地方赶到百工坊。
为何顾客不来百工坊?罗成骧认为主要是缺乏宣传,圈子里都知道百工坊,但顾客却不熟悉。此外,百工坊当时有好几家做火笔画的,最后大家只有大打价格战。
百工坊中许多工作室在赔钱,国家的投入暂时也难以收回,但崇文区在非遗大战中,占据了先机,别的区将一个项目拆成两个,崇文却能将一些项目压着暂时不报,以保证“明年还有活儿干”。崇文区本来就是北京的非遗大区,百工坊令其如虎添翼。
别让非遗成为面子工程杨玉栋2007年申请了盔头脸谱项目,但没想到项目被分成两部分,盔头当年成为市级非遗,今年脸谱又被申报成市级非遗。一个项目拆成两个,让他颇感意外。
在申请材料中,他写了这样一段:不能只是口头上重视非遗工作,举例来说,盔头项目2年前已成为市级非遗项目,但至今一分钱也没有看到……评审小组在这段话后,加了批注“此段比较空洞,建议取消”。
一方面是个区争相申报非遗,不惜抢别的区的资源,另一方面是成功申报后,束之高阁,无人问津。申遗成功之后,具体如何扶持,4年来还没有定论,一度有消息称国家要给非遗持有人发现金,但至今未能最终确认。
成为非遗后,都会拍一个5分钟的宣传片,详细介绍这个项目的特点,以及保护的建议等,但普通老百姓根本看不到这些宣传片,它们被放在群众艺术馆中,记者曾尝试借阅,被拒绝,理由是“怕资料丢失”。
其实,这些“资料”就是一张光盘,只要翻刻就可以。
“非遗资料成了每年世界遗产日时才肯拿出来炫耀的宝贝,这不利于非遗的保护。”张巍认为,这种垄断的结果,使非遗指定传承人变得不准确,传承是有“传”有“承”的,如果没有老百姓的参与,那么,非遗就会只有传人,没有承人。“现在很多非遗,老百姓听都没听说过,这样的非遗事实上已经失去了传承的群体了。”
>>下篇:怎样才能真正保护非遗
保护非遗中的人刻不容缓
“保护非遗,核心是保护非遗中的人。”白大成说。
隋少甫先生去世,让北京13档花会再也无法凑齐,而风筝曹、鬃人白等技艺,目前都面临传承危机。比如风筝曹,虽有传人,但据88岁的孔祥泽先生说,能将易经原理和风筝制作技法结合起来的,目前还没有弟子能做到,而这才是风筝曹的精髓。
10年前,名记者刘一达敲开了白大成先生的家门,他们整整聊了两个下午,刘一达以《忧哉,北京的老玩意儿》为题,用整版的篇幅发出了疾呼,北京从新中国成立初期的1500多种老玩意,至今只剩10余种,北京民间工艺亟须保护。然而,10年后,本报记者敲开白大成先生的家门时,情况并未发生根本性变化,北京的老玩意儿仍在流失。
鼓励艺人带徒,似乎是一个解决方案,但内画壶大师高东升说,当年他进厂学徒,每月18元工资,在同龄人中算高的,这样静下心来学几年,才能真正掌握这门技艺。学内画壶,至少要3年工夫,可如今哪家单位也不养学徒,“这3年,他吃什么去?就算我想教,谁愿意跟着学呢?”
杨玉栋认为,艺人带徒解决不了根本问题,对于那些有商业前景的项目,还能带徒,而没有商业前景的,很难找到徒弟。“以葡萄常为例,当年郭沫若都为它写过诗,可做一串原汁原味的葡萄常,成本就是1000元,一架得多少钱?能有多少人买得起啊?自己都卖不出去,怎么传承?”
非遗艺人生存维艰,而究竟该如何支持非遗,至今没有定论。过去的4年,评审工作总在进行,非遗项目越来越多,但其中绝大部分非遗项目没有拿到钱。
为什么重评轻扶?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艺人表示:“一个评委评审一次,至少是1000元,一年下来,得拿多少钱?就看他们天天在那里评审了,项目扶持没见着,钱可没少花。”
北京评出首批100个艺术家庭时,考虑到奥运期间可能有外宾去参观,北京市一次性补给每个艺术家庭一笔钱,然而在有的区,这钱一直压着不发。艺人打电话过去,那边说“不知道有这件事”,听说各区都发了,那边才说:“是有这笔钱,在会计手里,要先研究一下。”这一“研究”,到发下来就少了500多元。
谁来营造大环境
今年年初,北京市工美协会组织了20多位大师到南方考察,这次考察给杨玉栋留下了深刻的印象,特别是浙江东阳县,东阳木雕是国家级非遗,围绕几位大师,东阳政府全力营造大环境,目前东阳木雕已成当地四大支柱产业之一。
在东阳住宿,晚上看到当地许多匠人不休息,还在雕刻,杨玉栋问他们为什么,这些匠人回答说,他们正进行技术比赛,比谁做得好。
连晚上都在用工,这样技艺自然会越来越精进,“为什么人家愿意这么干?因为技术好的艺人可以得到更多的回报,市场认可他们。”杨玉栋说。
相比之下,北京工美市场却呈现出劣币驱逐良币的效应,杨玉栋做一个脸谱,要一周,而“行活”一个人一天能做30-40个,价格上根本比不了。北京内画壶本是全国独有,后王习三大师回衡水后,当地形成产业,完全是流水作业,有的人负责画山,有的人负责画树,有的人负责题款,成本极低,很快就席卷了北京市场。
最令人难堪的,是北京工艺美术研究所与上海工艺美术研究所不同的命运。
今年年初,跟随北京工美考察团,杨玉栋到了上海工艺美术研究所,这里原本是上海市委所在地,当年陈毅同志曾在这里办公,后来有好几家单位要占这块地方,其中有上海画院、上海书院这样的“重量级”单位,最终还是给了工美研究所,“从中可见,人家上海市对工美的重视”。“直到现在,上海工美研究所搞得都非常好,成了一个艺术性和知识性兼备的博物馆。”让杨玉栋伤感的是,考察回北京才1到2个月,原本名存实亡的北京工美研究所正式宣布解散,大家在蟹岛吃了一顿散伙饭,谁也不知道什么原因。
绢人大师滑树林对北京工美发展前景不看好,他说:“到目前为止,工美究竟算工,还是算艺术,有关部门还没有搞清楚,所以长期三不管,得不到有力扶持,现在工美厂多已转成私营和小集体,要想回到当年的辉煌,太难了。”
工美要发展,必须有一个良好的生态环境,而改造生态环境,绝非某个企业、某个协会所能做到的,需要政府相关管理部门付出更多努力。
>>记者手记 警惕非遗大跃进
“一哄而上,最后没法收场。”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大师对记者说:“多少年后,许多事说出去像笑话一样,可它确实发生了。”
从整体上看,4年来,非遗工作极大地推动了我国文保事业的发展,不仅提升了全民的文化保护意识,而且确实抢救了一大批濒危的文化项目,让我们对中国文化有了更深入、更全面的了解。
但,这不等于说,要回避现实出现的种种问题。非遗最终的目标是保护那些濒危的文化遗产,在具体措施方面,长期存在着一个模糊地带:非遗评完了,究竟该如何保护?是给钱,还是给政策?截至2008年,各级政府已经投入了6亿多元,建了许多博物馆,但究竟有多少人参观了这些博物馆呢?这些非遗传承人状况如何?究竟有多少钱花在了“专家”评审上?而我们的评审机制是否完善,专家的能力是否匹配?
但愿,我们在保护民族文化遗产这一历程中上能多一点理性,少走一点弯路。